我亦乾坤有情者——怀念国医大师裘沛然老师

来源
中国中医药报
时间
2011-03-11

陈汉平 上海中医药大学

我自患病后,先是在中山医院,后又到龙华医院,手术化疗加中药,终于在4个月后的2004年4月暂从病魔手掌中逃生。之后不久,一个华灯初上的夜晚,年届91周岁的裘沛然先生,迈着蹒跚的步履独自登上4层楼梯,走进我已栖身多年的陋室。看着他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着实让我吃了一惊,有些不安。大约上世纪90年代初,老人也来过一次,是应邀参加我与研究生简易的中秋家庭聚餐。落座后,喘息初定的裘老,首先安慰我,不过方式异乎寻常:“你这一刀根本不必开,肯定是诊断错了!”“谁的身上不长点肿块,我的办法是不予理睬。”裘老过去不止一次说过,他从不接受体检,化验单收到后都往废纸篓中扔。对此我持保留意见。说着,他从口袋中掏出一盒西洋参送我,外加一套《裘沛然选集》(上海辞书出版社,2004年1月)。裘先生的来访给我从当时有点沮丧的心境中摆脱出来增添了一股力量。

大约赠书半年之后,裘老征求我对《裘沛然选集》的读后感,我告之:《“人学发凡”内容摘要》一文最有分量。此文开章明义,“人心向往的共同愿望——美丽幸福的社会。”在这篇文章的启迪下,我以为,事中医业者都希冀成为一名好中医;战胜疾病,延缓衰老,健康并有尊严地活着,是所有患者天然的祈求。所以,应该从人性的视角思考中医师的培养和合理地调动患者在治疗中的能动作用。

裘老于2010年5月3日辞世,我闻讯感到很舍不得。这是一位自信、洒脱、睿智的老者,与他多年交往中,我得到许多教益。

沛然老师1958年应聘进入上海中医学院,最初任教针灸教研组,是时任教研组主任陆瘦燕先生十分倚重的助手。看来,不愿当助手的学人,难成大器。

1981年末起,我与裘老既是师生又做邻居,住在同一大院,教授楼与讲师楼紧挨着,命运让我有更方便亲近先生的机会。他不时打电话叫我去取余姚杨梅、中秋月饼或新年挂历;召我去聊天,诗词典故、名人趣事、学术要闻或社会校园热点,天南地北,不受拘束,从此我同老人建立起较随意交谈的缘分。

一次闲谈中,先生听说我在香港授课逗留期间读完传记小说《曾国藩》,就说起清朝湘军淮军盛衰沉浮的故事,并由此引申议论新生力量的发现、栽培和使用的问题,发了一通感慨。不经意间,一旁的我茅塞顿开,不仅在扶植新人的理念上,更在读书治学的方法上皆有醍醐灌顶之感。我当即向裘先生建言,今后定期或不定期地举行类似的小型“沙龙”,由先生就某一主题主谈,形式轻松活泼,品茗助兴,专人记录整理成文,仿《壶天散墨》出版,取名《壶天夜谈》,先生表示有兴趣。问题是由谁记录整理,我提了几个人选,因先生犹疑不决搁了下来。时过十几年,裘老几次旧话重提,也后悔没抓紧办成这原本有意义的一件事。

2004年春后,我造访裘府的次数明显减少,主要因大病初愈不耐夜间长谈,也避浓重的烟味,老人不时怪我不去他家闲谈。如今时过境迁,当年自由欢谈的镜头只能在回忆中回放了。

同裘先生谈他的诗,是他最高兴最有丰采的时刻。他对我说:“你不会写诗,但敢评论。”读到兴浓时,先生会随手拿起一张处方笺,毫不停顿地默写下相关的诗,我由衷地赞佩老人的记忆力。他在年轻时就“骨瘦如柴”,走路摇摇晃晃,似乎一阵大风也能吹倒他,曾自断言活不过40岁。跟记忆力一样,老人家的身体外表形态至老也变化不大。几年前,中国中医科学院医史研究所王致谱研究员(我校63届毕业生)专程来沪向先生讨教编书选古籍事,先生一一指点,有的随口成诵,思路清晰;记忆准确,帮王某解决了难点.令其印象深刻。

先生如何养生,李孝刚、王庆其等已介绍很多。我以为豁达的胸襟也是重要因素。裘老在“论养生”一诗中说:“益寿金丹非药石,我命由吾不在天”,表达了对生命和事业的信心。这自信源于对社会规律的把握,对历史的透视以及对生命现象深入的思考。

1988年4月,我赠老人在潍坊风筝节购得的郑板桥“难得糊涂”书幅,随后他以“赠陈汉平”为题送我一首七律诗:“雄谈未必真豪杰,木讷将成大丈夫。利欲驱人心力瘁,悲欢教客泪痕枯。恩仇泯日花如笑,物我忘时梦也无。七十余年深自误,老来始解学糊涂。”十分感谢先生对我的点化。但要真正读懂“学糊涂”这本“书”又岂是易事!

裘先生去年春节前病重住龙华医院抢救治疗,我去探视他,其中一次大约是3月9日,他向我出示在病榻上吟成的5首绝句(参见《上海中医大报》“纪念专刊”),主要表达对龙华医院医护人员救治的谢意。

裘师留给我最后的手迹是随手抄赠一副坊间流传的对联:“方外人法无常法然后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时在2008年中秋。是日,先生谈锋甚健,思维清晰,反应灵敏。我理解,裘老点拨我在治学和临诊上要懂得“常法非法,法无常法”之道理,用心良苦。但我不敢妄测这位终身做学问勤思考的中医大师,身后有什么“犹未了”之事?如果有,好中医师的培养,“要看东南后起才”,肯定是其中很让他挂怀的一件大事。

裘沛然先生是诲人不倦的教师、学者和良医,是一位有血有肉的宽厚长者,非自封的“乾坤有情者”。

注:除题目外,本文所引诗句均录自裘沛然《剑风楼诗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