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草

时间
2008-12-09

我小时候跟祖父生活在一起。祖父是个乡村中医,他的诊病几案上常常放着一摞线装的中医书籍。那时我才七八岁,还不知事,只是觉得这些发黄了的书与我们学生课本不一样,有点好奇,忍不住乱翻。有一回翻到《本草纲目》,就问祖父这是什么书,怎么画了这么多草,这么多花,还有鱼,乌龟和石头,祖父说,这是本药物书,书里记的都是可以治病的药,药橱里装的药,这本书里都有。那它怎么叫本草呢?祖父又讲“本草”两个字的意思,但听起来就似懂非懂了。倒是祖父讲到神农的故事,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而且无端觉得,这个被称为中国医药之祖的传说人物,差不多也就像我祖父这样,是个留着一撮山羊胡子的老头儿,只不过嘴边咬了一根碧绿的药草。我记得,有几种医籍的底页上,似乎就印着这样的神农画像。

稍长后,因为没有其他的书读,就读医书,其中读得最有味的要算那部《本草纲目》了。不过,我并没有把它当药物学著作来读,我的兴趣只在它的植物知识。从《本草纲目》中,我知道了不少平常看不到的奇花异草,这些生长在深山大泽、异地他乡的花草,虽然只是文字图画,但似乎总让我产生那种对于色彩和气味的感官愉悦。尤其是这些在另外一个空间里的植物,给我一种古老的特殊感受:它们离我很远,是在过去了的时间里生长着的,我因为无法触摸到它们,而暗暗生出一些莫名的惆怅来。这样的心情,与读药物著作没有什么关系。我想,后来我没有能够承接家传,做一个中医,其中的微妙原因也许就在这里面。

最近读史传、神话一类的书,从《淮南子》中间看到“神农尝百草一日七十毒”的记载,时间相隔三十多年,却又引起了对“本草”的兴趣。《淮南子·修务训》中是这样告诉我们的:

古者民茹草饮水,采树木之实,食蠃蚌之肉,时多疾病毒伤之害,于是神农乃始教民播种五谷,相土地宜燥湿肥墝高下,尝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辟就,当此之时,一日而遇七十毒。

神农是南方部落的君主。南方人民过着以草为依存的生活,他们的生老疾苦与草之间息息相关。事关南方人民的生命与幸福,神农不能不亲口尝试百草滋味,以便找到教给人民生存所需要的知识。他并不是一个先知先觉的圣人,更不是一个神仙,他要时时冒着极大的生命危险,所以“一日遇七十毒”的献身精神,就格外让人感动。传说不一定就是事实,但传说这种民间方式,却是我们通向遥远的先民生活的一个途径。在先民的生活中,我们认识了南方的神农氏,由于他对人类生活深切的关怀和爱护,而在人民的记忆中被优美化了,精神化了,神圣化了。我相信,“神农尝百草”作为一种原始人道主义的经典性叙事,它给予后人的启示,会远远超出神话传说的语义范围的。

在这种启示下,有了《神农本草经》。这是最早的药典,它用神农的名义,分上、中、下三品记载了三百六十五种药物,从科学文明或技术文明的角度说,它开创了公认的以草为本的中医植物药体例,但我不这样看,至少不单纯这样看。“本草”之所以作为“经”的意义,不该单单成为后来的科技性范本,它的立意正是从生活的本原,通过人与草的生存关系,确定了一种人本主题。这样来看,我们就不会遗忽那种蕴涵在“神农尝百草”传说中的关怀人民,关怀生命的人道主义内容。要知道,中国历代治“本草”者,以至明代集大成的李时珍,都或明或暗地遵循着这样一种“为人民”的仁者思路,用旧时的说法,就是上古圣人“用仁爱之道济以万民”的传统。这是我小时候读“本草”时无法懂得的,也无法体会的,现在的认识也未见得有多么深刻,但在如今这个技术至上的时代,中药的科学分析和制作也许会更加精细优良,而我们心中记念着那个咬着一株碧草的老头儿神农,对于我们反抗技术文明中的生存异化、反思自然,或许也有点好处吧?如此一想,倒让我萌生了重读“本草”的念头来了。不但读《本草纲目》,还要读《神农本草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