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裕民对中西医世纪论争的反思

时间
2007-06-28

作者小传

何裕民,1952年生,浙江义乌人。1978年上海中医学院毕业留校任教,1980年被录取为该校研究生,现为中华医学会心身学会会长、上海中医药大学博士生导师、世界癌症心身康复组织中国总干事、科技部“十一五”国家重点科技支撑项目“亚健康”课题组第一负责人,长期从事中医肿瘤临床工作。

何裕民上世纪80年代曾提出对中医理论进行解构与重建;90年代提出中医药学在现代科技改造的同时,还需要汲取现代人文精神的营养,其观点多次引起争鸣;今年以来,他又在“告别中医”闹剧中挺身而出,为中医新的崛起而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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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前,他的一本《走出巫术丛林的中医》曾在中医界一石激浪,被认为是传统中医的“叛逆”;十几年后,那一篇“告别中医中药”引起他的注意,遂以《医学与哲学》副主编的身份决定将其见诸杂志,由此又引发了一场关于中医的存废之争。他的本意原是希望通过讨论能帮助中医完成自洁,因为“科学发展就是不断告别谬误的过程”。

这场争论涉及的不仅是中医是否科学,也涉及到千家万户亿万百姓的健康。在日前北京召开的“中医问题深层次思考”座谈会上,何裕民就中医的科学问题发表了自己的观点,本报现予刊载。

这次争论与“五四”时期不可同日而语

感情上肯定是不认同,但理性上我觉得学术应鼓励百家争鸣。后来的“签名”风波实际上已突破学术论争的范畴。

《医学与哲学》是医学综合类的核心期刊,刊发什么样的文章应该是相当慎重而又严肃的。当时我看到张功耀投来的《告别中医中药》,从心底里讲,并不以为然,我和杂志的主编赵明杰商量后,决定全文发表,不做增删,也没料到这篇文章会引发一场社会层面的关于中医生死问题的争辩。当时的初衷是希望在中医界内部引起一些讨论,构成对中医现状的反思。

慎重起见,我们还配发了另外几篇意见相左的文章明确刊物立场,我自己则写了一篇《跳出中西医之争看医学》作为这组文章的开头。我虽然是中医,但作为杂志副主编,立场是中立的。感情上肯定是不认同,但理性上我觉得学术应鼓励百家争鸣,百家齐放,应该有一个宽松的环境。引起争论并不是一件坏事情,至于后来发生的“签名”风波,实际上已经突破了学术论争的范畴。

事件的当事人把自己的行动和“五四”时期思想界对中医的批判相提并论,其实,无论是在深度还是时代意义上,这都与五四时期不可同日而语。“五四”是一场思想启蒙运动,今天就不一样了。中国的整体国力提高了,中国整体话语权提高了,我们的文化走向了世界,在这种背景下重新来讨论中医学科学不科学的问题,是一种偏见,而不是什么思想解放。我们今天最缺乏的是人文精神、宽容精神以及平和地对待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的精神。

其实医学是一门人学,是一种生活方式

生命科学领域,远未达到可以肆谈统一或唯一的境界,我们完全应该宽容地珍惜传统精华,加以弘扬。

现在对中医持反对或者告别态度的大致有三类人:第一类人主张惟科学主义逻辑,以西方科学标准衡量一切。在他们看来,但凡从结构上找不出严密的依据又没法用逻辑关系进行说理的,就不是科学。这是学术观点之争。第二类人因为对中国传统文化了解不深,有迷恋西方的倾向,因此持反对态度,这是对西方的盲从。第三类人则有借此哗众取宠“作秀”的嫌疑。对于这类杂音,不必太在意。

回顾历史,关于对中医是“扬”还是“弃”的存废之争,已是自北洋政府拟“取消中医”以来的第四次。事实上,在国外也曾经有过废止中医之说,但均以失败告终。日本也曾有过这样的争论。然而,到了上世纪50年代末,日本医学界开始出现“复兴汉医”的声音,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达到巅峰。

中医是以哲学为基础的,擅长从宏观上捕捉现象,而不仅仅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机械模式。

这次有人提出要“废除中医”,原因是“中医不科学”。而科学的含义是什么?医学的含义又是什么呢?

其实科学的含义是多样的。科学作为一种知识形态,我们讲“科学的”,往往是相对于迷信而言的。

就知识形态而言,我认为中医是带有历史烙印的传统科学形态。至于中医科学不科学,那是毋庸置疑的,因为中医相对于迷信来说是科学的。这就引申出一个更大的问题:怎么来看医学?

就“狭义的科学”来说,历史上或者目前所遵循的主要是指物理科学,物理科学是严格意义上的科学。它是用还原方法,进行定量分析,然后用数字化表达。从这个含义上来说,我说一句可能很多人都会吃惊的话,“现代西方医学都不是科学。”

这是一个非常著名的科学哲学家说的,他叫库恩,美国人,这是他在50年前就发表的一种议论。他认为医学分两部分:一部分是基础,是生物科学,他认为生物科学尚够得上科学标准;医学的另一块,更为重要的,也是医学的主体———临床医学,却远远够不上科学的标准。

我们讲两个例子:一般人看病都喜欢找老医生,不管找老中医还是老西医,因为经验丰富。经验的东西就不是定量化可以表达的,充满着技艺之类的成分,不是科学问题。因为科学是严格遵循还原方法论的,且不断更新,医学却恰恰相反。

第二个证据,近十几年来医学领域兴起了一门新学科:循证医学。就是充分寻求可信的临床证据,因为我们光靠实验室得出来的这些证据,还不足以说明很多问题。循证医学的出现也表明医学主体目前还够不上一门严格意义的科学。

再如,揭示规律是科学理论的重要特征,物理科学认为规律是唯一的,无例外的。但生物科学领域并无严格意义上的规律,用著名现代生物科学哲学家迈尔的话来说:“生物学中只有一条定律,那就是所有概括都有例外。”

所有的物理科学,最后表达都是数字公式,比如自由落体定律,可以表达为H等于1/2gt2。但生命科学讲的都是概率、百分比,大概是多少。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即使生物科学也够不上严格意义上的科学。生物科学可以充分借助物理科学的方法、手段,但还必须形成自己的方法体系。

再讲第三个含义,医学还是一门人学,还是一种生活方式。有个离休干部,他患高血压、糖尿病,每次都开同样两种药物。医院有三种号5块钱、15块钱、50块钱,他每次就挂50块钱,同样拿两种药。他说:“5块钱的号,医生不听我说、不让我说;15块钱的号,让我说、不听我说;50块钱则既让我说也听我说,也和我交流。”你说这是科学问题,还是人学问题?所以我个人认为,你想把医学严格定义为科学,那么这门医学肯定是没有人性的。

医学本身是科学的一个部分,医学本身带有一定的人文特征,如果我们带有这种观点来看的话,我觉得中医学的存在,对世界是一件幸事。

有人说真理是唯一的,医学真理西方已揭示了,中医学就没有存在必要了。这句话很不妥,实际上是上世纪占主导地位的科学主义的核心观点。

我只举一个例子,心理学研究的也是人的问题,心理活动也有物质基础,心理学却是存在着众多的学派与学说,从精神动力学、行为主义、格式塔、心理生理学到人本主义等等,就心身医学而言,日本也有自己的“森田疗法”。生命科学领域,远未达到可以肆谈统一或唯一的境界,我们完全应该宽容地珍惜传统精华,加以弘扬。

用我的话来归纳,可以这么说,中西医是以“不同的术语,揭示着生物不同阶层系统的不同特征”。尽管中医用的术语粗疏得多,但你无法否定他的理论价值所在,就像整体层次的“经络”现象,就像是“气”所揭示的整体生命现象。

中医理论揭示的更多是整体与生态层次的生物问题,称中医为“生态医学”,亦无不可。

“西医让人明明白白地死 中医让人糊里糊涂地活”

解释不了不等于不存在,这时需要改变的是以往的解释体系。

这场争论对中医是个新契机。至少大家可好好理一理,中医究竟有什么价值?我个人认为,中医对现实中国人来说,或者说对现实世界来说,它至少有三个层面的意义。

第一,它是一种实用技术,可以解决很多问题,大到比如说肿瘤、心脏病、冠心病、高血压等等,小到一个感冒,很多人都离不开中医药。我临床是看肿瘤的,对肿瘤我很有发言权,以最为凶险的胰腺癌为例,国际一般患者中位生存期4至6个月,而我们诊治的上海地区百余位胰腺癌患者中已有近二十位度过了3至5年。有个领导对此说了句俏皮话:“西医是让人明明白白地死,中医是让人糊里糊涂地活。”

比如现在时髦的“亚健康”,亚健康的调整我相信很多人会找中药。到目前为止,国内现代医学界对亚健康还是失声的,因为它的体系只有盯住某一个具体器官或结构的异常的研究才有价值,对亚健康的治疗,也许只有维生素之类。中医不然,亚健康状态可以从中医“证”的研究和体质研究中演绎出来,针对个体,时间进行调整,很能改变亚健康状态,这是很有价值的。

第二个层面是科学层面的,中医既然是一种传统性科学,就有科学内容。还拿经络来说,“循经感传”现象,现在至少认为是一种客观存在的现象。解释不了不等于不存在,这时需要改变的是以往的解释体系。

第三个层面,中医还是种文化。中国人有中国的文化,用西方标准来评价,可能这个不对,那个不对,但是它是一种实实在在存在的,几亿人、几十亿人用了多少年都很有价值的。中国传统文化的争论,已经基本平息了,国家出台了向西方传播中国文化的重大举措。其实一个民族真正兴起,除了我们商品走向世界以外,我们的科学思想、文化观念,也要走向世界。在这个过程当中,中医作为一种和生活观念非常密切的有价值的保健体系,或者是生活哲学,一个可以提高人们生存质量的知识体系,一定会伴随着中国文化走向世界,而且会大大丰富中国文化的内涵。

科学发展就是不断告别谬误的过程

谁能在中医理论方面进行创新并取得突破,谁就有可能成为中国第一个摘取诺贝尔大奖的人。

鲁迅曾经在他的文章里头谈到过,他小时候父亲得病了,中医给他开的方子要用的药引子是一对原配的蟋蟀,这件事情成了人们指责中医的证据。其实这是当时那位医生给自己预留的退路,假如你这个病治不好的话,他可以说你这个药引子找的不对……这种欠缺实证的东西其实是中医的糟粕。但随着这种批评,中医本身也经历了一个去糟粕,留精华的过程。科学发展的过程就是不断告别谬误的过程,这是恩格斯说的,西医也同样,比如关于激素的认识。

中医人,的确有一个怎么大胆地和过去保持某种距离的问题。不要认为古人记载的都是好的,今天疾病谱的变化,可能使得过去的方子不太适合今天的人群。既然,她是种科学,就应该持科学精神、科学态度来对待她,而科学精神中核心的就是质疑、综合与创新。

另外中医人还需要自信,不要对自己的传统,也是摇摇摆摆的,好像西方医学说得有道理,然后我摆到那边去。有很多问题,应该很自信地提出自己的观点。

中医要在自我批判中走出夹缝。中医理论有缺陷,但她又有着丰富的实用价值,包括相当的科学意义。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将中医理论称之为“一个苦涩的酸果”。中医理论有着涵容性极大,理论偏向模糊、笼统,过度注重整体和功能的概括,忽略了对结构、细节的分析,概念和理论范畴存在着意会性、非确指性等模糊的特点。

基于以上的思考,对中医理论既不能简单地摈弃,也不能盲目地弘扬。正确的选择应该是在两极之间寻找第三条途径,那就是:解析传统理论范式,以现代科学精神为主导,结合实证研究,重建中医理论的范式。具体就是对原有中医概念的解析批判以及对原有理论体系的解析批判。

著名科学家杨振宁博士曾说过,中国人要拿诺贝尔奖的肯定在中医领域。我想,谁能在中医理论方面进行创新并取得突破,谁就有可能成为中国第一个摘取诺贝尔大奖的人。

中医发展决不能局限在游泳池里而应该深入江河湖海

学习中医一定要心态平和。我常对学生说,中医是个“煲”,要慢慢熬,才有味道。

与日本、韩国在复兴传统医学方面的不遗余力及所取得的效果相比,目前中医在我国的处境可以用“内忧外患”来形容。内忧方面,面临后继乏人、质量参差、信仰缺失等问题。外患方面,比如我国的中药处方有1000多种被外国抢先注册;又如日本医学权威大敬节在弥留之际对其弟子说:“现在我们向中国学习中医,10年后让中国向我们学习。”

中医的发展遭遇“瓶颈”,出现低谷,这是历史发展过程中的暂时性现象,与转型时期社会风气浮躁、急功近利心态有关。随着中国经济的发展、中华文化的崛起、整体话语权的提高,这些问题会逐步得到解决。

中医界目前有几个突出的问题需要正视。首先,中医的培养存在问题。我们的教育模式借鉴的是西医院校的那一套,批量生产,这对于需要传统文化根基、需要临床经验积累的中医而言是一个致命伤。在培养中医传人方面,我们现在多学校课堂教育,缺少传统的师徒帮带。其次,现在很多综合性的中医院,采用统一模式管理,讲求经济效益,这本身就是个问题。第三,在对待中西医的态度问题上,有些观念需要扭转。比如有人认为西医能治百病,中医只擅长治疗疑难杂症。其实,在急诊抢救方面西医固然是强项,但在很多小毛小病以及一些常见病的治疗方面,中医还是很有优势的。中西医各有优势,完全可以协同作战,没有必要剑拔弩张,全面抗衡。最后,学习中医一定要心态平和。我常对学生说,中医是个“煲”,要慢慢熬,才有味道。

我认为目前的当务之急并不是要给中医立标准,而关键是要为中医的发展提供一个宽松的氛围。从政策角度,不仅要在基础研究方面舍得投入,对于重大科研项目给予全力支持,同时在实用技术方面鼓励中医(院)大胆地深入群众。不能用西医的评判标准来评价中医,不能把所有东西纳入一个考核体系。

并不是“大”医院才是好医院。在中医界,好的医生往往不在大医院。这是由中医的文化特点决定的:人性化治疗,更贴近民众。中医要有大发展,决不能局限在游泳池里,而应该深入江河湖海。除了核心医院,更多的应该发展小型的社区医院。今后中医可能不仅局限于治病,还应对亚健康等病前状态实施干预。这几块结合在一起,才是中医的发展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