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主体地位应坚定不移——访北京中医药大学张其成教授

时间
2007-01-05

近一段时间,有人在网上发起让中医退出医疗体系的网上签名活动,引起了社会各界人士的极大关注,中医发展去向成了一个热门话题。北京中医药大学教授张其成深研哲学多年,又有中医家学渊源,对此他提出了自己的独到见解。

记者:在取消中医的理由中,有人以文化进步的名义来取消中医,您作为中医药文化方面的专家,对此有何评价?

张其成:当前,关于中医存废的话题已不仅仅是一个医学问题,而且也是一个社会问题,从深层次来说更是一个哲学问题、文化问题。从文化类型上看,文化是没有高低优劣之分的。我们首先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文化并不总是越来越进步的,后来的文化并不一定能超过原来的。德国现代思想家卡尔·雅斯贝尔斯曾这样说过:“以公元前500年为轴心——从公元前800年到公元前200年,人类的精神基础同时地或独立地在中国、印度、波斯、巴勒斯坦和希腊开始奠定。而且直到今天人类仍然附着在这种基础上。”那个时代是文化的原创时代,直到今天,还没有出现第二个这样的轴心期,用我的话来说,还没有出现第二个文化高峰期。比如儒家的“仁义礼智信”伦理现代有没有整体超过它的?所以文化进化论是有问题的,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新的总比旧的好”。

医学的本质是人文医学,以提高生命质量为关键,不是冷冰冰的纯技术。现代医学在征服疾病和增进健康方面取得了重大进展,但医学人文精神失落了,如医学高科技表现出对人的异化:医学中病与人的分离、技术实体和病人客体的分离;脱离人性全面要求而形成的医患关系的简单化、医学非人格化等等。

中医是在农耕文化时期产生和发展的医学,其特点是接近生活、人性化、天人合一,人是天地之一物。中医学具有深厚的人文传统和人文精神,“医乃仁术”便是这种精神的高度概括。仁者爱人,人道主义的爱心和济世精神是仁的内核。在医学领域,“仁”是通过丰富的临床经验和精湛的医疗技术,即“术”来具体体现的。在中医看来,真正的大医应当是“仁”与“术”的结合,是人文精神和科学精神的统一。

记者:怎样理解“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科学并不是检验真理的标准”的观点?

张其成:无数科学发展的历史事实都告诉我们,囿于人类自身理性的有限性和客观世界的无限性,科学发展的过程本身就是、也只能是一个不断突破旧知、创造新知,拓展人类认识的无止境过程。也就是说,任何时候任何已有的科学结论都不可能是绝对的和不可改变的,否则,科学将走向教条、谬误和僵化,最终桎梏真正的科学发展。因此科学只是真理的描述法,而不是衡量真理的标准。17世纪牛顿力学之后才产生的现代科学,无论从“地心说”到“日心说”,还是从牛顿力学到爱因斯坦的相对论,都是真理的其中一种描述方式,而这种科学本身也具有自身的局限性,也是不断发展的。

科学同样是多元性的。中医虽然不是现代科学,但不等于没有科学性。我把中医称为传统科学、模型论科学,就是说明中医具有科学性。中医是不是现代科学关系不大,是不是有实效才是最重要的。要判断中医有没有科学性,决不能依据是不是现代科学的标准,而只能是依据实践的标准。中医的实践——临床疗效说明中医是科学的,是有光明前途的。否认中医的科学性是唯科学主义和西方文化霸权主义的一种表现。

人体生命现象是极其复杂的,现代医学、现代科学不可能解决生命的所有问题。中医重视部分间的相互关系、注重敏感点和关键点的整体思维方式符合复杂性科学的基本原理,这恰恰是中医的优势。中医看重的是事物的功能和关系,即意象;而西医看重的是事物的形体和结构,即物象。因此在处理问题时,中医会使用意象整合的方法,这种方法的优势在于整体;而西医则会用分析还原的方法,其优势在于精确。中西医的优势体现在生命的不同方面、不同层面。中医治病讲“和”,这是中医最大的价值取向,而这种价值取向在几千年的实践中证明是有效的,它整体考虑了人体本身、人与自然的关系及人的人文社会属性,是一种非常先进的科学思维,怎么能说它落后了呢?现在把判断真理的标准搞错了,这无疑是本末倒置。

记者:目前中医发展存在的最大瓶颈问题是什么?您认为应该如何解决?

张其成:从中医现状而言,几十年来中医在发展过程中丧失了自我主体地位,具体情况从中医的教学、科研、临床三方面都可以看出来。作为传承中医药文化的重要阵地——中医药高等院校,按照西方科学模式进行构建,用现代科技来研究中医药。中医课时被压缩,中医教材的西化,培养模式的西化,看来是有增无减。在西医课程大量增加的同时,与传统文化相关的课程越来越被边缘化。在中医院校,用动物来做试验或用分子生物学等来培养造模,才是正统,而用符合中医文化特征的方法研究中医反倒成了异类,传统中医被挤在了偏僻角落。中医院校培养的本科毕业生,不中不西,等于两个中专,这怎么能代表中医呢?真正意义上的中医怎么能产生呢?从是否把握中医传统这个角度来看,中医确实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中医要发展,必须要重新确立自己的主体地位。中医本身自有一套理论体系与发展规律,然而时至今日,中医在为自己的生存寻找依据时,却费力地去求借另一种话语系统来证明自己的合法性。在临床上应用数百年甚至两千余年且疗效显著的药方,却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用现代科技来证明它的科学性,没有科学性即使临床有疗效也是不科学的。中医科研往往以实验作为惟一的方法来验证中医的科学性,有些结果表面上科学化了,但实质上中医的内核却消融了。一些有效中药、方剂只有经过小白鼠的点头,才能证明其存在的价值。这与《韩非子》的寓言“郑人买履”很相似。我绝不是说不能用现代科学研究中医,而是说不能偏废了中医本身的方法,不能偏废了人文科学的方法,不能违背中医自身发展的规律。

我还认为,要想中医不被取消,必须采用这样的措施,即中医医生不许用西医西药,西医医生不许用中医中药。就像韩国、中国台湾那样,迫使中医“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提高自己的理论与技能,中医的临床水平才会越来越高。这虽然看起来有点极端,可能还要经过很大的阵痛,但是经过一个时期后,中医恢复甚至超过昔日的水平,将是极有可能的。(中国中医药报记者周 颖 刘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