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形而上与形而下

以下我们从内涵结构的角度继续上面的问题,现代文化明确地将世界划分为两个,一个是物质世界,一个是精神世界。现代科学研究的范围主要限于物质世界,对精神世界的东西涉及并不多,所以,唯物主义肯定物质是第一性,精神是第二性。那么,这个物质世界又是属于一个什么范畴的东西呢?这一点我们可以暂时放下,而先来看一看古人对这个世界的划分。在古代有这么一个“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区别,“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注意:这里的“形而上”不是所谓的形而上学。所以,世界就分一个形而上,一个形而下,一个道,一个器。什么是器呢?器就是有形质的东西,有结构的东西,所以,叫做形而下。很显然,现代科学所探讨的物质世界,就是这个形而下的器世界。所以,现代科学所探讨的范畴就是这个“形而下”的范畴。那么,什么是形而上呢?有形之上的东西,那当然就是无形的东西了。这个无形的“形而上”的东西,就称之为道。道世界的东西是否就是精神世界呢?这个问题还有待三思。但,至少在范畴上有相近的地方。

上述的这个区别,关键在于“形”。《素问》里面对这个“形”有很具体的描述,那就是“气合而有形”,或者说“气聚而成形”。形是怎么构成的呢?气聚而成形,气合而有形。气聚合以后就可以构成有形质的东西,形而下的东西,器世界的东西。那么,气还没有聚合以前呢?这是一个什么状态呢?显然这就是一个无形的,形而上的状态。所以,按照上述的这个划分,现代科学讨论的领域,实际上是气聚合以后的这个领域。比如物理学,她探讨物质的结构、物质的组成。因此,就有基本粒子这样一个概念。物质是由什么构成的呢?由分子,分子又由原子,原子又由原子核、电子,后面又有质子、中子、介子,介子后面又是什么呢?是夸克!夸克是现代科学目前所发现的物质最微细的结构,尽管它很微细,但,它仍属于形而下的这个层面。

夸克这个名字起得相当幽默,它反映了科学家们对寻找物质最终结构的一种心态。夸克原本是西方神话中的一种神鸟,这种鸟的叫声就像“夸克”、“夸克”,这个鸟平常不轻易叫,它一叫太阳就要落山,大地就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科学家们对现今发现的物质的最细微结构赋予了“夸克”的名字,看起来他们不愿再寻找下去了,再寻找下去又有什么结果呢?太阳落山了,天黑了,什么也看不见了。在这一点上,大家可以想象,如果按照这样一个模式去寻找物质的最终结构,我们什么时候能够找到这个结构呢?看来遥遥无期!在这个遥遥无期,难有希望的问题上,古人没有驻足,他只讲“夫有形者生于无形”,而不去追究这个最有形的东西,最形而下的东西。所以,《老子》讲:“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前面我们谈到现代科学的研究领域大概属于“形而下”的范围,也就是“有”的范围。那么,中医呢?中医属于一个什么范围呢?很显然,她既有形而上的成分,又有形而下的成分。她是道器合一的学问。所以,《老子》也好,《内经》也好,都强调要形神合一,形气合一,要形与神俱。所以,中医所探讨的,既有夸克以前的东西,又有夸克以后的东西。

中医是不是一门道器合一的学问,这一点有太多太多的证明,就以五藏而言,在五藏的心、肝、脾、肺、肾中,我们不难发现,它有一个很重大的区别,就是肝、肾、脾、肺都有一个月旁结构,而心没有这个结构。“月”这个部首,《说文》把它归在“肉”部,“肉”当然是有形质的东西。所以,古人对肝肾脾肺的定位是非常明确的,它属于形而下这个范畴,属于一个形器结构。那么,心呢?心就不同了,它没有这个“肉”部,也就是说它没有这个“形器”,它是形而上的东西,而非形而下的东西。心的定位不但是对中医的定位,也是对整个传统文化的定位。五藏的这个定位,不是一个简单的定位,不是一个轻松的定位,实在的,它是对整个中医的定位,是对整个传统文化的定位。这个定位我们也可以从五行的联系中去认识,像金、木、水、土这些都是有形有质的东西,这些东西都是往下走的,因为它有一个重量,都受万有引力的作用,都属于器的范围。而火呢?惟独这个火,我们很难用形质去描述;惟独这个火,你放开后它是往上走的,难道它没有重量?难道它不受引力作用?这就是所谓的“形而上”,这就是道。

现在我们知道了,中医光讲肝、肾、脾、肺行不行呢?不行!还要讲心。所以,中医肯定是一门既讲形而下,又讲形而上的学问。那么在这两者之间有没有一个轻重的区别呢?这个答案也是很明确的。我们看一看《素问·灵兰秘典论》就可以知道,《论》中说:“心者君主之官,神明出焉。”“君主”意味着什么呢?我想大家应该很清楚的。而《灵兰秘典论》的另外一段话,也很值得引出来供大家参考:“凡此十二官者,不得相失也。故主明则下安,以此养生则寿,殁世不殆,以为天下则大昌。主不明则十二官危,使道闭塞而不通,形乃大伤,以此养生则殃,以为天下者,其宗大危,戒之戒之!”从这个五藏的关系,从这个十二官的关系中,我们可以看到,传统文化、传统中医,虽然的确是道器合一的统一体,虽然,它强调要形气相依,形神合一,但是,总的侧重却在道的一面,神的一面,气的一面。所以,她是一门以道御器,以神御形,以形而上御形而下的学问。

有关上述这个侧重的问题,我们还可以用一个更实际的例子来说明,就是医生的等级。《内经》里将医生划分为两个等级,即上工与下工。上工指的是非常高明的医生;下工呢?当然就是非常普通,非常一般的医生了。上工、下工怎样从更内在的因素去加以区别呢?《灵枢》在这方面给出了一个很具体的指标,就是“上工守神,下工守形”。神是什么?神是无形的东西,属于道的范畴,属于形而上的范畴,上工守的就是这个。换句话说,就是能够守持这样一个范畴的东西,能够从这样一个层面去理解疾病,治疗疾病,那就有可能成为上工。反之,如果守持已经成形的东西,从形而下的这样一个层面去理解疾病,治疗疾病,那只能成为一个下工。所以,《素问·四气调神大论》说:“是故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此之谓也。夫病已成而后药之,乱已成而后治之,譬犹渴而穿井,斗而铸锥,不亦晚乎!”守神就是治未病,未病就是尚未成形的病,在未成形的时候你拿掉它,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等成形了,甚至等它牢不可破了,你再想拿掉它,那就不容易了,那就会吃力不讨好。

任何疾病的发生都是从未病到已病,从未成形到已成形。按照西医的说法,就是任何一个器质

性的病变都是从非器质性的阶段发展而来。在非器质性的阶段治疗是比较容易的,而一旦进入器质性的阶段,治疗就困难多了。因此,为医者不但要善于治病更要善于识病。疾病在未病的阶段,在未成形的阶段,你能否发现它,截获它,使它消于无形。像扁鹊望齐侯之色一样,病还在皮肤就发现了,在皮肤就进行治疗,应该不费吹灰之力。而张仲景为侍中大夫王仲宣诊病,提前20年作出诊断,并提出相应的治疗措施。这就是见微知著的功夫,这就是防微杜渐的功夫。等到晚期癌症了你才发现它,又有多少意义呢?

目前现代医学的诊断技术从总体上来说还是处于诊断已病的水平阶段,也就是说这个诊断技术再先进,也只是诊断出那些已成形的病,对于未病,对于尚未成形的病,现代的诊断还无能为力。但是,到了基因诊断,检查婴儿,甚至胎儿的基因,就能发现将来的疾病,到了这个阶段,就应该是知未病了。所以现代医学从总体上说,还是向传统中医这样一个方向发展。

现在大多数人对中医的认识,都是从已病的这个层次上去认识,都是从形而下的这个层次去认识。从这个层次上去认识中医,当然觉得中医处处不如西医。我经常打一个比方,比如一个心梗的病人,心梗发生了,你会往哪个医院送呢?是往中医院送,还是往西医院送?我看100个人会有100个人要往西医院送,也许就是张仲景再世,他也会建议你送医科大附院,而不送中医学院附院。凭着这个,搞西医的人个个挺胸抬头,搞中医的人个个垂头丧气,以为中医确实糟糕,自己入错了行。如果这样比较,那中医确实不怎么样,要甘拜下风。但是,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去思考,我治的这个病人,我治的这个冠心病,根本就不发生心梗,乃至根本就不发生冠心病,我是使它不发生,你是发生了以后去救治,这两个如何比较呢?对社会,对国家,对家庭,对患者个人,哪一个更有利益?我想100个人里,也会有100个人是赞成我的。如果我们从这样一个角度去比较,也许我们就会有信心。现在人们对中医的认识是从“渴而穿井,斗而铸锥”角度,这能够反映中医的真实吗?中医讲究治未病,张仲景在《金匮要略方论》的开首就指出“上工不治已病治未病”,我们这门医学的出发点,它的宗旨是治未病,是未渴而穿井,未斗而铸锥的,可现在许多人偏偏要在已病的行列跟西医较劲,搞什么中医急救医学,这就叫做不自量力,这就叫做以己之短击人之反映中医的长。渴而穿井,斗而铸锥,你怎么可能和现代的速度相比呢?

所以,上面这个问题是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中医是这样的一门医学,它整个地是偏向于形而上的一面,是以形而上统形而下,是以治未病统治已病。而我们现在却在完完全全地用形而下的眼光去看待它,把它当作一门完完全全的形而下的学问,治已病的学问。我们提倡科研,提倡现代化,提倡现代中医教育,完全就是用现代科学这个“形而下”的筛孔去对中医进行过滤,滤过去的是“精华”,是可以继承的东西,滤不过去的东西,就是“糟粕”,就要扬弃掉。大家想一想,这个通不过筛孔的部分是中医的哪一部分呢?必定是形而上的这部分。对上述问题我们思考清楚了,我们就会发现,原来我们所采用的现代教育方式,我们所采用的现代中医教育路子,只是一条培养造就下工的路子!

大家也许不会同意我的看法,认为这太偏激。但是,我们需要解释,为什么用这个模式培养出来的学生对中医没有多少信心?为什么临床医生碰到一点困难不在中医里想办法,而急着上西药?中医里有许许多多的办法,不是开两剂药就了事。除了时代造成的客观因素外,我们怎么去解释当前中医的这个现状?我想原因不外两个,一个就是教育上、传承上出了问题;一个就是中医自身的问题。可是,只要我们回顾历史,看一看这些有成就的医家,我们就会发现,问题并不出在中医身上。